四行孤军的前尘往事

上海四行仓库抗战纪念地。(视觉中国/图)

近十年来,每年都去四行仓库凭吊。一般都是下午去,先看一圈抗战纪念馆,然后走上西藏路桥,看看桥下镇静的苏州河水和下游方向的花团锦簇,最后踱向西墙,默默仰望战斗伤痕。

最近《八佰》上映,正好带着儿子观影后重访战地,发明今年的访客多了不少——这是好事!

“劳卿担当全责”

走进四行仓库抗战纪念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伟大的八行笺,被刻在了石板上,上面是谢晋元将军写给妻子的家书,敬录如下:

巧英吾妻爱鉴:日内即将率部进入沪淞参战,特修寸笺以慰远念。我神州半壁河山,日遭蚕食,亡国灭种之祸,发之他人,操之在我,一不留意,子孙无噍类矣。为国杀敌,是革命军人素志也;而军人不宜有家室,我今既有之,且复门衰祚薄,亲者丁稀,我心非铁石,能无眷然乎!但职责所在,为国当不能顾家也。老亲之慰奉,儿女之教养,家务一切之办法,劳卿担当全责,庶免旅人之分心也……

谢晋元是梅州山区的客家人,曾就读于国立广东大学(今中山大学),毕业前投笔从戎,报考黄埔四期,自排长积功升至营长,八·一三淞沪战斗期间升为团附(副团长),故被全国抗日军民尊称为“谢团长”。他本系一介书生,文字功底扎实,自不待言。 我曾认为信中这位“巧英吾妻”是他在老家娶的夫人,参观之后方知不然,奇男子背后往往有奇女子的刚毅支持。

谢晋元夫人全名凌维诚,是出身于上海的镇江人,其母在徐家汇开一爿面店,赡养三个女儿完成学业。凌维诚是老二,学的是音乐,大学毕业那年给闺蜜做伴娘,伴郎是个北伐军连长,颧骨高耸,说一口难懂的广东官话,倒也相貌堂堂男子气势十足——“凤凰男”谢晋元(谢晋元之子谢继民的说法)和女大学生凌维诚便如此相识了。

谢晋元一生中三次与日军作战,除了一·二八、八·一三两次淞沪战斗外,早在1928年他就率部与日军在济南产生冲突并身负重伤,被送往汉口疗伤,一年后才痊愈。凌维诚从上海赶赴汉口照料,日久生情,最后于1929年9月不顾家人反对,在汉口大华饭店与谢连长成婚。

谢晋元与凌维诚先后生育了两女两子。1936年春,驻扎在四川万县的资深抗日军人谢晋元奉调抵沪,便装侦察日军布防情形。他深知中日必有一战,上海迟早将陷入战火,说服妻子从上海举家迁往他的老家——位于粤闽赣接壤山区的广东省蕉岭县,一是因为那里群山围绕,相对安全,二是谢晋元兄弟二人,兄长已亡故,无人照料家中父母,只能委托太太尽孝。

这也就是他信中所说的:“门衰祚薄,亲者丁稀”……“老亲之慰奉,儿女之教养,家务一切之办法,劳卿担当全责”。

于是,凌维诚这位衣食优渥、不事稼穑的江南闺秀, 怀着小儿子,带着三个儿女,千里迢迢奔赴夫家,作为家里唯一的劳动力开端学习在南岭山区务农,赡养全家老幼八口人,一干就是十年。

据幼子谢继民回想,他小时候白天很少能看到母亲,因为等他起床时母亲早已上山干活去了。出门前母亲总是先煮好一锅米饭,孩子们起床后自己舀饭吃,配点咸菜或盐水下饭,吃完自行背书包上学,放学后能力等到母亲回家。

用凌维诚自己的话来说:“在老家的十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来想去到现在还弄不明确。”

期间,谢晋元于1941年4月24日被汪伪政府拉拢的汉奸刺杀于英租界,壮烈殉国。自1936年一别,凌维诚再也没有见到过丈夫。

抗克服利后凌维诚与四行孤军幸存者相聚上海。(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抗克服利后,凌维诚方拖儿带女回上海。她们首先坐小木船沿韩江而下至汕头,但缺少盘缠坐海轮返沪,幸亏船主得知她是谢团长遗孀慨然应允免除食宿费用。回到上海以后她又面临新的艰苦:遭到日寇折磨奴役的孤军将士们听说团长夫人来了,陆续前来投靠,最多的时候有一百余人。当时上海百废待兴,加上国共战事又起,经济十分萧条。退伍将士们不愿意打内战,又找不到工作,生涯陷入困顿,凌维诚遂一方面动用谢晋元生前的社会关系,支配将士们从事司机、铁警等工作,另一方面应用孤军营的租金收入给这些老兵贴补生涯。

解放后,随着社会安宁和户籍管理的增强,孤军将士们陆续返回原籍,凌维诚总是给他们送上一笔盘缠和安家费。直到三年艰苦时代,尚有老兵前来求助——宝山老兵郭兴发回想:“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带着儿子到夫人家,夫人弄了一小袋米让我们带回去,这在当时可是钱都买不到的宝贝。夫人真好!”

这些米,是团长夫人用迁居台湾的妹妹妹夫寄来的救济款换成外汇券才买到的。

“你们是湖北通城的吧?”

影片《八佰》中描述了几个被日军打散的湖北保安队士兵,被临时编入四行仓库守军中,在残暴的战役中融入了新的集体。其实,历史上的四行仓库守军主体就是湖北通城县的弥补兵。

这支军队附属于88师262旅524团,88师是国军三个德械师之一,士兵训练有素,兵器设备优良,因此担当着防守闸北的重担,在淞沪战斗中丧失极为惨重。官兵战逝世后弥补兵员,弥补后再战逝世,战逝世后再弥补,如此五次,等到通城保安大队抵达时,524团每个连只剩下七八个人,不足一个班,真可谓逝世伤殆尽。于是通城保安大队被全员弥补到524团第1营,形成一个齐装满员的增强营,随后这个增强营就背着524团的番号入驻四行仓库。

因此,四行仓库守卫战是一个广东军官带领着一群湖北士兵守卫上海最后阵地的故事。

那么这支通城保安大队是电影中所描写的一群新兵吗?倒也不是。他们本是用来镇压红军的。

湖北通城位于鄂湘赣三省接壤处,南面是湖南平江,东面是江西修水,第二次国内革命时代都属于苏区。被苏区三面包抄的通城县城遂成立了三个保安中队,统称通城保安大队。抗日战斗爆发后,淞沪战场如同一台伟大的绞肉机,国军兵员丧失极大,亟需从周边弥补兵员,因此将通城保安大队三个中队中的两个调往上海,成为524团第1营的两个连。由于这支保安军队长期与红军作战,形成了必定的战役力,故而能够在抵达战场后快速进入战役状况,挡住了日军的猖狂进攻。

影片中娃娃兵“小湖北”的原型可能是万连卿,他的人生跌宕起伏,算得上是这批通城兵中的传奇人物,在此做一简介。

万连卿的父亲万顺富是中共通城县委副书记,革命烈士,被通城保安大队第二中队长拷打致逝世。万连卿本人当过儿童团长,后来落到了通城县长贾廷申手里。贾县长见他年幼,免他一逝世,留在手下做勤务兵,成果被人告发并遭革职。分开通城前,贾县长把万连卿送到了保安大队,让他当兵吃粮,在乱世中苟全生命。没想到不久后抗战爆发,娃娃兵万连卿被命运之轮裹挟到了淞沪战场,当上了谢晋元的勤务兵。

从四行仓库退却后,万连卿跟着谢团长进入租界内的孤军营;谢团长遇刺后,租界遭到日军占据,孤军营被毁,万连卿被日军押解到南京孝陵卫做苦役。在那里他应用在孤军营里学会的乒乓球技,与看管他们的日本军曹打球打得昏天黑地,保护七名战友逃跑,最后自己也顺利逃脱。

这八名孤军在句容茅山碰上了新四军游击队,他们婉拒了新四军的挽留,拿着对方给的八个铜板一路跑到了江西上饶的三战区司令部;三战区要安顿他们参军,他们没有停留,持续拦车向南跑,到了广东韶关的九战区司令部;九战区又要安顿他们,他们依然不肯停步,辗转桂林、柳州、贵阳,最后终于找到了88师重庆留守处,回到了自己的老军队。万连卿再次穿上88师军装,在陈明仁的带领下从云南保山打到中缅边疆的畹町,将日寇赶出云南,随后回师东进,光复广西,此时他已升为上尉。

但抗战一停止,万连卿就退伍了。他听说谢团长夫人在上海,就回到了满载悲情回想的上海。经凌维诚托人帮忙,他在老北站当铁路警长,娶妻生子,终于过上了几年平稳日子。

解放后,作为旧部队的“上尉”、旧政府的“警长”,万连卿被送到乌苏与克拉玛依之间的戈壁滩上劳改,在那里渡过了十八个春秋,刑满之后无处可去,便作为农场职工留在了北疆。

1979年的一个凌晨,万连卿想换换口味,分开农场食堂找了家小饭馆吃早饭——湖北人叫“过早”,临走前碰到两个贩茶叶的外乡人进来,一口乡音,几十年没有听到过了。

万连卿迎上前去,用新疆普通话问道:“你们是湖北通城的吧?”

其中一人四年后当上了副乡长,才把这个饱经沧桑的刑满释放人员接回老家。

湖北通城人到万连卿及其父亲墓前扫墓。(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万连卿去世后,当地亲友将他与父亲万顺富烈士合葬,树起了墓碑。

左边写的是:万公顺富 土地革命创伟业 江山永固

右边写的是:万公连卿 淞沪会战传美名 英烈长存

“尽了一点公民天职”

谢晋元孤军固守四行仓库,北面和西面是日寇,东面隔着西藏北路是被沙袋隔断的北公共租界。南面隔着收复路就是苏州河,苏州河以南也是公共租界,是淞沪战斗中的“安全区”。租界中的上海市民不仅集合在苏州河边“隔岸观火”,他们向孤军通报日军进攻方向,还组织捐献,为孤军筹集各类物质。

筹集物质是一回事,运送物质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当时的苏州河恍如边疆,驻防英军周密封闭新垃圾桥(今天的西藏路桥),不许可华界人员擅自进入租界,也不许可租界物质流向华界,以免被日军抓到把柄给租界带来麻烦。

在这样的形势下,女童子军杨惠敏为了给孤军送一面国旗,不得不趁着夜色迂回绕道超出苏州河。这面国旗次日凌晨飘荡于四行仓库楼顶,成为举国传颂的战场佳话,也衍生出了杨惠敏泅渡苏州河的美妙传说。

但大批物质又如何运送呢?

这时,一个二十八岁的湖州人涌现了,他叫顾乾麟。

青年时代的顾乾麟及其妻子(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顾乾麟是湖州南浔人。南浔是湖丝重镇,顾家世代做丝绸生意,到了他这一代因父母早逝,十七岁上就不得不弃学经商,在上海经营一家负债累累的打包厂。经过十年斗争,每天工作14个小时,终于事业有成,在上海滩的商业界站稳了脚跟。

早在1929年,顾乾麟就报名加入了义警。义警是租界工部局为懂得决治安不靖、警力不足问题而设立的志愿者机制,当时称为“特殊巡捕”。它有点像“联防队”,但管理上远为严厉:报名者必需是具有正当职业的工商界人士,全凭自觉自愿,没有酬劳;录取后先接收四个月的专业训练,测验及格方可上岗,此后比照正规警察逐级提升;每周工作两次,每次两小时,均在业余时光值勤,亦即晚八点至早八点,从而与白天巡逻的巡捕形成互补。

顾乾麟从1929年到1949年干了整整二十年义警,从最基层的警士一直做到副总监。因总监例由警察局长兼任,故副总监就相当于义警中的最高职位,属下共有一万二千多名义警。

四行仓库守卫战时,顾乾麟担负义警总警司,与英军共同保卫苏州河及其沿岸桥梁。义警本来负责晚八点至早八点的巡视工作,值此非常时代,夜间防务也由英军统揽,只有上午六点至八点的两个小时由义警负责守桥。顾乾麟就应用这短短两小时的间隙,为抗日救国集团大开便利之门,任由其将物质运往四行仓库救济孤军。

顾乾麟在《我之一生回想录》中对这段往事只用寥寥数语一带而过:

“凡是在我义警驻守之时,增援四行的物质一概予以放行,亦算是我尽了一点公民天职”。

顾乾麟其人十分传奇,终生遵守“以孝事亲,以诚待人,以信为本,以忍处世”的原则。就拿“以诚待人”来说,太平洋战斗爆发后,日军查封了租界内的英美产业,将英美侨民关进了集中营。为赞助昔日合作同事免于饥寒,顾乾麟在自己的产业也已被查封的情形下保持每月送265份衣食包给集中营内的英国友人,持续两年不辍,直至二战停止日本投降。期间还曾因为英人越狱逃走而被日军宪兵队拘捕,险些连累送命。

看待洋人尚且如此仗义,顾氏看待国人的业绩就更加可歌可泣:除了捐资成立上海市市民急病医药助金社、募资建造上海难童教养所外,顾乾麟遵守其父顾叔蘋“得诸社会,还诸社会”的遗训,于1939年开办叔蘋奖学金,专门赞助“清寒子弟学业成就优秀无力升学者”,绵泽至今逾八十载。抗日战斗期间,顾乾麟自身陷于窘迫之中,仍通过变卖妻子首饰筹措资金,从未延误奖学金发放;解放前夕顾氏全家迁往香港,租住在一间小屋内,仍设法筹措了一大笔款项,汇至上海和北京,并附信关照学生:“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汇款了,嘱你们好自为之,必需尽力学习,学成之后,以服务社会为前提”。所幸改造开放后,叔蘋奖学金于1986年续办,延续至今。

湖州南浔小莲庄内有一座“叔滔奖学金展览馆”,墙上写着顾叔滔“得诸社会,还诸社会”的遗训。(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我再一次来到四行仓库西墙,牵着儿子的小手,共同仰望夕阳映照的累累弹孔。谢晋元、凌维诚、万连卿、顾乾麟……他们本是来自五湖四海平常普通的中国人,在风云际会的时期迸发光芒,辉耀千古。我辈沐浴在他们的辉煌下,生涯在他们誓逝世抗争所博得的和平环境中,又当如何振作,为后代中国人发明福祉呢?

王在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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