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早上7:35。
吴毅走进教室，快速扫视一圈，只有几个学生，有整理作业的，有读课外书的，也有发呆的。
她在黑板上写上早读任务：1.组长收齐作业，交给课代表。2.朗读课文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3.完成口算条。
吴毅，四十出头，身材苗条，长发披肩，语文教师，教龄20年。
她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看教室，心里涌起不安，鼻腔有了酸意：“真是有些不舍啊，有什么办法呢。”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腹部。
教室后面墙上的板报是每月一换的学生作品，有书法作品、绘画作品和学生的习作。每一期板报的主题和内容都是吴毅和学生共同决定共同挑选的；左面墙上贴满了各种集体获奖的奖状：春季运动会竞赛项目总分第一名、优秀班集体、班级合唱比赛冠军……每一张奖状都离不开她辛苦的付出。这个班是她从一年级带上来的，倾注了她全部的热情与精力，如今她却要提前离队了。她有太多的不舍，她本想坚持到最后，可是家人给她下了命令：住院手续已经办好了，今天必须住院！
叮铃铃，早读铃声响起。
吴毅开始晨检，确认全班学生都已经安全出勤，她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班级家长微信群里，并附上一句：孩子们都已经安全到达学校，请放心，勿回复。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吴毅和往常一样，在导学单的驱动下和学生们一起赏析了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在上课的过程中她又一次沉浸在诗词的美好中，暂时忘了即将到来的离别。
叮铃铃，吴毅被下课铃声惊醒：真的要离开了吗？她再次环顾教室，视线落在每一个学生的脸上：孩子们，希望你们能快速适应新老师，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抱歉！再见！
吴毅在泪水流下来之前迅速逃离教室。
02
吴毅拎着包，慢慢地向校门口走去。走出校门后，她转过身看了看熟悉的校园，她工作了20年的地方。20年来，她没请过病假，也没请过事假，这是第一次。
她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生病的事儿，除了校领导她没跟任何人说起。她不想接受询问，更不愿意回答关于病情的任何问题。
吴毅走出校园，走进初春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她没开车，不想家人来接她，也不想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只想步行。她不慌不忙地沿着马路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学生们稚嫩的脸在她的记忆里回放，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点点滴滴她都记得。每一学期学生的照片她都存着呢，本想毕业前夕做成相册，毕业典礼时给孩子们一个惊喜的。哎……
歌曲《爱情码头》的手机铃音响起。
“老婆，你在哪儿？微信怎么不回？”
“没看手机，在路上。”
“我在你单位门口，没看见你啊。”
“你直接去医院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不是说好了来接你嘛，真是奇怪！”
……
街边的玉兰已经有花苞了，树木也有了些许的绿意。
吴毅以最慢的速度走着，她陷入了复杂的情绪里。
这一去，何时才能再归队呢？
疼痛自腹部传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疼痛伴随她已经半年多了，只是最近越来越厉害罢了。
真希望能再坚持三个月！三个月，孩子们就毕业了。
03
吴毅在医院住了一周。经历了各种检查，主治医生用药物使各项指标恢复到正常值范围内，为手术做充分准备。
吴毅每天输液、睡觉、读书，另外还关注班级的微信群。她有各种担心，她想帮助顶替她的新老师适应班集体。
新老师是学校临时聘来的，她并不熟悉。
入院的第一天，组长给她发过短信：“亲，你病了咋不说一声呢？好好养病哈。对了，你班学生名册等东西都在哪里？新老师需要。”
“我的办公桌，左手抽屉：学生出勤记录薄、学生名册、学生成绩登统册，中间抽屉：家长通讯录、学生详细情况清单，右手抽屉：安全记录本、班主任工作手册，其他东西都在柜子里。我的办公桌和柜子都给新老师用吧，里面没有我个人的东西了。”
“谢谢，亲，想的真周到，工作真细致，厉害。”
“不客气，应该的。对了，麻烦您转告新老师，孩子们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所有照片都在D盘一个叫“全部照片”的文件夹里，文件夹里的照片都已经分过类了，请她在毕业前发给孩子们，谢谢。”
“OK！”
除此，还有个别家长发来表示关心的信息，她都一一回复，并表示了感谢。
半个月后，吴毅编了一条信息，发到了班级群里，然后删除并退出了。
从此，她没有任何关于班级的信息。偶尔，有同事发来关心的信息，她都客气的回复了。与工作有关系的微信群只有本年级组的那个群，她还没有退出，从那里她还能够了解到关于学校的一些信息。
04
一个月后，吴毅做了手术，成功切除了病源。但还需要进一步检查，她得继续住在医院里。
晚饭后，吴毅在医院的花坛边散步，玉兰早已凋谢了，桃花盛开着，春的信息更浓了，有夏天的感觉了。
周围都是穿着病号服的人，有的有家人陪伴，有的没有，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她没有搭讪的习惯。
稀奇古怪的病毒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滋生，身体素质好的，病毒自生自灭，身体素质差的，病毒张牙舞爪的逞能。
来医院的人，都很脆弱，面对生命将逝，都是畏惧的。
夕阳褪去了最后的美丽，没入地平线。吴毅向病房走去。在病房门口，她看到临床那位病友被护士推进抢救室。
那位病友再也没有回来，她的家人收走她的东西，护士换上了干净的白床单。那一刻吴毅才真正的体会到：这世上死一个人跟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病友的话在耳边响起：孩子，你还年轻，好好治疗。我的病啊，一是耽误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一是我的年纪大了，动不了大手术了。别放弃啊，生命是自己的，只有一次，没了，谁也不会记得你……
夜，掩盖了肮脏，吞噬了诗和远方。
05
吴毅继续留院观察。她已经习惯了医院的简单生活，渐渐忘了工作上的事儿。那些同事也没空想起她了。
在医院期间最惬意的事情是有大量的时间读书，家人会按照她的要求把书带过来。有时快递小哥也会莫名其妙的送来订购于当当书城的书籍，那些书都是她喜欢的类型，有哲学类、传记类、诗歌……，开始她想知道购书的人是谁，策略的问了几个人都无果而终，最后放弃了。
床头的书越来越多了，有时也让家人拿回去一些，但她还是喜欢书的陪伴，伸手能拿到书，心里便踏实了。
除了读书，吴毅喜欢听病友讲故事。
病友A，南方人。为了治病，几乎跑遍了中国所有大医院，积蓄也花的差不多了。北京是最后一站，如果还治不好，他认了，心甘情愿地回家等死，不再劳民伤财。
病友B，30多岁，年轻漂亮。手术当天，清晨5点便起床，洗澡、吹头发、坐在床上化妆。她说：我一辈子就爱美，不化妆都不能出门，进了医院我就没化过妆。今天我得化得精致点，万一我出不来手术室呢，做鬼也得做个漂亮鬼，到阴间勾引英年早逝的小白脸去。
病友C，快四十岁了，女儿上五年级。刚一得病，老公就有新打算了。她很受刺激，从那以后，她的积蓄除了看病，就是用来享受，剩下的存入女儿的账户。人啊，只有快死了才能想通。
……
听着病友的故事，吴毅重新审视着自己过去的岁月，好像缺少了很多东西，生活单一而空洞，有什么意思呢？
06
吴毅恢复得差不多了，但病理结果还没出来。她想出院了，她跟医生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医生居然同意了。
近两个月的医院生活终于结束了，吴毅自由了。回到家，她洗了个热水澡，踏踏实实地睡了下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24小时后了。吴毅觑着眼，拉开窗帘，太阳暖暖地照在脸上，缓缓地睁开眼睛：那一刻，世界是全新的！
吴毅大大地吸了口气，突然梦的尾巴出现在脑海里。沈晴出现在梦里，好久没联系了。吴毅拿起手机，在微信通讯录里找到她，编好了信息，却没有发送。——平时两个人挺好的，两个月没上班她一定知道，为什么连个问候都没有呢？
吴毅删去那段长长的文字，陷入了回忆。
07
吴毅和沈晴认识15年了，她俩都是学校元老级教师。最初只是非常普通的同事关系，后来分到一个组又搭班，两个人接触的多了，越走越近。
平时都自己忙自己的，但下了班，有空闲了，会互相打打电话，谈谈工作，聊聊生活。有时也相约去公园散步。
初春季节，公园的花盛开时，她俩会手牵着手在八一湖畔散步。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公园六点开门，她们六点在公园门口碰头，绕着公园谈天说地，一直走到太阳高高升起，公园里的游人渐渐多起来为止。
她俩常常笑谈说对方是自己的情人知己。但她们有时也担心会被无聊的人误解，所以保持着一定距离。毕竟身为人民教师，一旦被八卦了，于自己于家人于单位都不好。有时候人是很无聊的，宁愿相信谣言，也不会相信事实。
普通人还是不给自己找麻烦最好。
15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匆匆间都现了白发。15年的点点滴滴留下的岂是几行文字能说得清。
08
病理结果显示：良性。
暑假过后，吴毅健健康康地回到了学校。
一切都是老样子，她的这段人生插曲与他人一点关系也没有，见到她的人要么微笑着点点头，要么说上一句：身体好了，欢迎归队！
刚刚过去的几个月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
吴毅拿起办公桌上厚厚的文件翻看：新学年人事分工、学校规章制度手册、重点工作安排表等等。
“走，开会去，再晚就迟到了。”有人在楼道里喊。
吴毅拿起那摞文件和会议记录本，匆匆地向会议室走去。坐在会议室的第三排，总感觉有些别扭，这别捏来自哪里，她也不清楚。
会议刚刚开始，手机在兜里震动。
吴毅慢慢地拿出手机，在桌子下面偷偷地瞥了一眼。熟悉的蝴蝶图案后跟着一串盼了很久的文字：亲爱的，看见你真开心。那些书你看得咋样了？把好看的带过来给我看看。好好开会吧，抽空咱俩好好聊聊。（文字后附着一个调皮的笑脸）
吴毅的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原来，快递送来的那些书……
抬头就能仰望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