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表看，普拉·威廉斯·马迪逊（Paula Williams Madison）是典型的非裔女子，几乎没有人会想到她拥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她身材高大，皮肤古铜色，一头桀骜的黑人自然卷发，站在台上演讲时气度不凡，有一种担任企业高管的自信和从容。她在黑皮夹克里边穿了件印有“罗”字的红色T恤衫，她还有一个中文名字——罗笑娜。
这位出生于纽约哈林区的非裔女子，在NBC环球工作了二十余年，几年前从通用电器公司（GE）副总裁职位退休后，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开始了一场寻根之旅——寻找外祖父罗定朝（Samuel Lowe）在中国的后代子孙：广东龙岗鹤湖罗氏家族。
█本报记者林菁图文报道
罗笑娜回忆录 《寻找罗氏家族》 的封面。资料图
罗笑娜把自己的寻根历程写成回忆录和拍成纪录片，今年4月份，《寻找罗氏家族：中国，牙买加，哈林》 （Finding Samuel Lowe: China, Jamaica, Harlem）出版发售，罗笑娜来到纽约华人博物馆签名售书，同时放映她的寻根之旅纪录片。
外祖父 牙买加打工
罗氏家族的传奇故事起源于罗笑娜的外祖父罗定朝，20世纪初，当罗定朝作为契约劳工远渡重洋前往加勒比海时，他也许想像不到100年后，他的牙买加后代会追寻到中国，100多名后代子孙团聚在老家的祖屋，在流传了3000年的族谱上寻找他的名字。
19世纪中期，中国人以契约劳工身份到巴拿马修建铁路，到加勒比海国家的种植园种甘蔗和香蕉。罗定朝出生于1889年，在家中排行老二，秉承了父亲的创业精神，十多岁便出洋谋生。当时可能已有亲戚到了牙买加，罗定朝先在牙买加的甘蔗园打工，3年后契约满了留在当地，在一个亲戚开的小日杂店里帮忙，勤俭地省下所赚的每分钱，后来亲戚离开，他买下小店继续经营。
生意越做越好，罗定朝到一个叫Mocho的城市开店，接著在牙买加首都京斯敦（Kingston）和风景优美的圣安弯（Saint Ann’s Bay）开更大规模的日杂店，他的哥哥和弟弟也来到牙买加帮忙照料生意。
当时牙买加的中国人数量不多，但很多零售店由中国人经营，罗定朝相貌俊秀，年纪轻轻便开店当老板，肯定博得了不少当地姑娘的欢心。事实上他同时和两位非裔姑娘交往，一个在Mocho帮他看店，另一个在京斯敦跟他同居，两人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两人几乎同时怀上了他的孩子。
1918年11月，与罗定朝同居的姑娘生下一个女儿，取名Nell Vera Lowe（中文名罗碧珊）。一个月后，另一个姑娘也生下一个女婴，名叫Adassa Lowe（中文名罗碧玉），1920年她又生下一个男孩，取名Gilbert。
母亲是“私生女”
罗碧珊是罗定朝的长女，也是罗笑娜的母亲，她长得很像中国人，瓜子脸，肤色白皙，五官精致。
罗笑娜在书中描写了母亲的美貌：小时候他们家住纽约黑人区哈林，母亲与众不同的容貌总引来街上男人的目光。她身材高挑，穿自己缝制的衣服，气质高雅，同时又有著凛然不可侵犯的坚定姿态。
这个混血女孩似乎一出生便注定了今后不平坦的人生道路：她的父母没有正式结婚，她是世人眼中的“私生女”。
1920年，罗定朝在中国的家人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未婚妻来到牙买加与他结婚，成为名正言顺的罗太太。罗碧珊的牙买加生母一气之下抱走3岁的女儿，去了一个罗定朝找不到的乡下，把女儿托付给母亲抚养，自己去了其他城市闯荡。罗碧珊的外婆不喜欢这个有一半中国血统的外孙女，让她在农场干活，一点都不疼爱她。罗碧珊从小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一个人寄人篱下孤独无依。
16岁那年，罗碧珊终于打听到父亲的地址，一个人来到圣安湾，她走到罗氏兄弟日杂店询问：我是罗定朝的女儿，请问他在吗？
日杂店老板不是罗定朝，而是他的弟弟，也是罗碧珊的叔叔，他对罗碧珊说，她父亲一直在寻找她，6个月前他已经回中国了，再也不会回来。叔叔拿出一对珍珠耳环给她，说那是父亲留下给她的。
罗碧珊失望地离去，记忆中父亲很疼爱她，会教她用客家话念一到十，如今父亲已经不在，永远不会回来，而她也无法去中国找他。
罗笑娜在讲述家族历史时说，她不会怨恨外祖父抛弃子女，也不会指责外祖父同时有几个女人，当时的历史时期，男人有几个妻子是很普遍的。事实上外祖父想把他的牙买加混血孩子也带回中国，但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做到。
三个混血孩子，只有罗碧玉跟父亲回到中国，罗碧玉的弟弟Gilbert留在牙买加。罗笑娜说，她以为Gilbert没被带回中国的原因是因为他肤色黑，而罗碧玉像她母亲，肤色白皙，长得很像中国人，但后来她从中国的亲人那里得知，罗太太不希望Gilbert成为长子，她当时已经生了3个男孩，她希望自己的儿子当罗家长子，所以她只同意带罗碧玉回中国。
罗定朝和中国太太及他们的三个儿子。翻拍
外祖父返华 母亲来美
1927年，罗定朝夫妇携四个孩子回国，乘坐轮船抵达香港，然后到了广州和鹤湖，把孩子分别交给两人的父母抚养。
当他们夫妻在圣诞期间返回牙买加，途中在纽约亲戚家停留时，却听到消息说圣安湾的日杂店著火了。大火很快蔓延烧毁了街区里多家店铺，罗氏兄弟日杂店烧得最厉害，还遭当地居民趁火打劫，店被烧毁，东西被抢光，损失了相当于今天约数十万美元。
据当地报纸报道，那次火灾疑是有人故意纵火，但肇事者是谁，动机何在，却没有答案。
罗笑娜说，普遍认为牙买加人嫉恨中国人控制了零售业，但有学者指出，牙买加是英国殖民地，当时虽然华人控制零售业，但供应商是白人，而且新闻媒体这些舆论工具控制在白人手里，是他们煽动了牙买加人和华人之间的矛盾。
罗定朝决定东山再起，花了很多钱重建店铺，还安装了电力，第二年新店重新开张，规模比以前更大，店里售卖几乎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品，从干货、酒水，到锤子、锅碗、桌椅、化妆品，店里都有售卖。
罗定朝热情好客，常常会给小孩子一个糖果，或邀请客户坐下来聊天吃饭，遇到客户钱不够，他会允许客户赊帐，东西先拿走，以后再付帐。
但那场大火之后，不少老客户去了其他店，更糟糕的是，1929年经济危机来临，生意一下子跌了很多。
1931年底，罗定朝生意做不下去，只好宣告破产。他还剩一部车，于是开车给小商家送货，但经济继续恶化，社会矛盾加剧，他决定放弃在牙买加继续奋斗的想法，回中国定居。
妻子又生下了两个女儿，1933年，罗定朝夫妻携带两个女儿，乘坐轮船前往香港，离开了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美丽岛屿牙买加。
罗笑娜后来得知，罗定朝托付留在牙买加的弟弟，让他将来回国时把Gilbert也带回去，但不幸的是，弟弟后来在牙买加去世，来不及把孩子带回去。Gilbert从此与生父永别，也再没见不姐姐罗碧玉。
1939年，21岁的罗碧珊遇上了她未来的丈夫阿尔瑞克·威廉斯。罗笑娜形容父亲年轻时仪表堂堂，穿著讲究，头脑灵活，打得一手好扑克牌。
威廉斯也是一个私生子，他父亲是当地一个有名的放高利贷者，很有钱，但太太却没有生育。有一天，太太乡下来的表妹到家里来帮忙，老威廉斯让女孩怀上身孕，生下了威廉斯。
威廉斯的生母和罗碧珊同在一个教会女子学校里打工，她看上了这个美丽但贫穷的姑娘，把她介绍给了儿子。
父母同是社会边缘人
罗笑娜描述父母相识的情形：他们从彼此身上发现了一些引起共鸣的东西，也许是欣赏彼此身上与生俱来的孤独，也许是两人都感到自己同是社会的边缘人。他们同居了，并且许下承诺，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成为私生子。
也许是相爱容易相处难，也许是罗碧珊决心离开伤心地，到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1945年，罗碧珊决定去美国。她以华人身份取得美国签证，在亲戚帮助下来到了纽约，居住在哈林区。
罗笑娜在书中描述了父母这对“冤家”的恩怨情仇：父亲决定要追回母亲，花钱偷渡到美国，追到哈林区，碰巧的是，在一家店铺坐下来吃饭，顺便打听，竟然立刻就找到罗碧珊。每当孩子问起，你为什么嫁给父亲？罗碧珊总说：他来纠缠我。
这对小冤家结婚了，可是婚后却经常吵闹打架。在一次争吵中，挺著大肚子的罗碧珊忍无可忍拿起一把菜刀，朝丈夫后背刺去。
50年代，当罗笑娜3岁时，父亲终于搬了出去，留下她和母亲及两个哥哥相依为命。
罗笑娜说，母亲一生都郁郁寡欢，失去父爱给她留下极大创伤，她一生都在想念父亲，想念遥远的中国，但直到她去世，都无法与中国的亲人见面。母亲很少谈起外祖父，只说：他回中国去了，后来死了。
也许是自己从小没有得到保护，母亲像一头强悍的母狮般保护著他们兄妹三人。罗笑娜回忆起小时候放学回家，邻居一个男孩朝她吐唾沫，她哭著跑回家，母亲听完她的哭诉后大声问：那你对他干了什么？意思是，你没把他揍一顿还跑回家哭，真丢脸！罗笑娜一听惊呆了，然后跑出去，在两个哥哥护驾下，把那个男孩狠狠揍了一顿。
“虎妈”调教出来的孩子在以后的人生中学会了不妥协，被欺负一定要还击。母亲还对三个孩子说：“你们将来一定会很有钱，我来美国，不是为了让你在学校拿B！”老大和老三成绩都很优秀，后来考上大学，事业有成，摆脱了当年母亲憎恨的贫困生活。
母亲八十多岁去世，罗笑娜不久后也退休，她突然想起了母亲未竟的心愿：寻找中国的亲人。
罗笑娜在华人历史博物馆讲述家族故事。本报记者林菁摄
多伦多客家大会搭桥
罗笑娜只知道外祖父的英文名字，不知道他祖籍哪里，何时来美，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是什么。有人告诉她，牙买加的中国人大多是广东来的客家人，2012年多伦多有一个牙买加客家人大会，建议她去参加。
罗笑娜和哥哥去了多伦多，在会上向人打听，大家都热情地对她说，我们一定帮你找到亲人。有人提议她到爱丽丝岛移民站的网上搜索，也许能找到她外祖父的记录。虽然罗定朝没有从爱丽丝岛经过，但所有经过美国海域的人都要登记。
罗笑娜半信半疑地试了一下，敲进外祖父英名名和牙买加几个关键字，竟然跳出了1933年一艘轮船的名单，外祖父的名字赫然在上面！
接著更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在多伦多认识的一个罗姓朋友托一个亲戚查询罗定朝，后者写电子邮件询问他在中国的堂叔，对方回邮件说：“罗定朝是我父亲。”就这样，罗笑娜找到了中国的亲人！
2012年她来到深圳，见到从未谋面的中国亲人：她母亲的同父异母牙买加妹妹罗碧玉已经94岁高龄，同父异母中国弟弟、在牙买加出生的罗早舞也已经八十多岁，他们都有一大群子孙，大家见了面很高兴，一下子打消了罗笑娜之前的紧张。
罗早舞有些纳闷：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提过还有一个姐姐？当他看到罗笑娜拿出她母亲的照片时，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说了句：“长得像他 （父亲）。”
姑姑罗碧玉抓住罗笑娜的手，说：“把所有人都带来。”
罗笑娜心想，“姑姑已经九十多岁了，得赶快把大家带到中国来，要不可能来不及了。”
4个月后，圣诞节期间，也是姑姑大寿的日子，罗笑娜带著20个人从美国飞到深圳，包括她的女儿和小外孙，两个哥哥的家人，还有刚相认不久的、住在布碌仑的Gilbert的女儿。
罗氏家族 团圆祭祖
罗氏家族遍布五个国家：美国，加拿大，牙买加，澳大利亚，中国，总共有300多人，那次聚会来了150多人，大家参观了鹤湖新居的老家、客家人博物馆，祭祀了祖先。
让罗笑娜感动的是，罗氏家族的族谱追溯到西元前约1000年，而她自己是这个家族的一分子。罗家还准备把这些刚刚相认的亲戚也补到族谱里，她的叔叔还给她和母亲起了美丽的中国名字：罗笑娜和罗碧珊。
她想起，前来中国之前，丈夫曾经冷静地提醒她：“亲爱的，你知道你是黑人吗？”言下之意：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不想认你这个非裔孙女。
现在她的忧虑完全消除，就像她一直想像的那样：“我是他们的家人，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们将会是一家人。”
在签名售书会上，她在扉页上写著罗家的百年梦想：家庭，教育，发达。爱你的家。